雾依然在他们周身缠绕肆虐,只是不再劈头盖脸地往他身上灌注了。
他们只是静静地看着他,面容从委屈到悲哀,最后慢慢恢復平静,居然无波无澜地看着他,像看一个陌生人。
阿峻忽然觉得很不痛快,他宁愿这些人像刚刚一样,继续疾风骤雨地对待他。现在这样,反倒让他觉得不上不下,如鲠在喉。
就好像他装好了一兜东西,准备还给他们,递出去了,他们却又不想要了。
也许是那一瞬间,周围太安静了。阿峻莫名想起了很久以前沈曼昇说过的一句话,他说:“峻哥,有什么事你别闷着,家里人是可以吵架的。”
他以前从没吵过,现在又已经无人可吵了。
他看见沈曼怡抹了一下眼睛,忽然转过身去,那些锁链在她身上似乎不成负累,至少她走起路来一点儿也不笨重。
她背对着阿峻,走到了闻时面前,仰脸说:“哥哥,我想走了。”
闻时被她叫得愣了一下,片刻后点了一下头,沉声说:“好。 ”
说完,他伸出手,触到了小姑娘的额心。
那一瞬间,那些黑雾终于交到了他手里,从张牙舞爪到暗流汹涌,最终安静地浮散在闻时周围,一点点收拢进躯体里。
“我以后会变成什么?”沈曼怡的身影在变淡,她小声又模糊地问了一句。
闻时:“不知道。”
“会变成蝴蝶么?”沈曼怡又问了一句,好像依然是那个什么都不懂、总爱幻想的小姑娘,“像这个一样。”
她低头揪了一下肩上的蝴蝶结。
黑雾彻底清除的瞬间,她身体变得干净起来,腐坏的痕迹消失不见,裙子是最鲜嫩的鹅黄色,像后院里新开的花。
闻时抿着唇,过了片刻说:“可能吧。”
这个答案让沈曼怡有点高兴,她牵着漂亮的裙摆,衝闻时笑了一下,又衝旁边的谢问摆了摆手……
她衝这两个她很喜欢的人说了再见,直到彻底消失,都再没回头看过一眼。
第二个转身的是管家。
然后是煮饭婆婆;
两个沈家小姐;
……
阿峻眼睁睁地看着这些曾经住在一起的人,一个接一个从他身上移开目光,背过身去,走到闻时面前,然后慢慢消失,再不回头。
就连生养他的亲妈,都没有对他说一句话,只是红着眼睛长久地看着他,然后深深嘆了口气,也离开了。
他没有想到留得最久的居然是李先生。
李先生似乎有话想对他说,犹豫许久只是摇了摇头。他搂着那个黄铜匣子,跟之前的那些人一样转过身,背对着阿峻走到闻时面前。
他身上的锁链当啷一下滚落在地,黑雾一点点被闻时收拢走。他的长衫终于干燥起来,是很温和的天青色,身上的青苔腐斑慢慢消退,露出了斯文消瘦的本貌。
他终于又能说话了。
阿峻本以为他会跟其他人一样,一言不发地消失于这个尘世间,没想到他居然回了头。
李先生远远朝阿峻看了一眼,欲言又止。最后的最后,他问了阿峻一句话:“你知道曼昇小少爷为什么学你写字么?”
阿峻皱着眉,不明白他的目的:“因为我学字晚,认字也晚,比他们都不如。学来笑我。”
李先生摇了摇头。
过了片刻,他才说:“他知道你好比较,心思敏感。每次交练字功课给我,都扭捏很久。所以让自己跟你一条线,有个伴,你会好受点。这样就算我批人,也是两个一起批,还显得你进步大一些。”
“所以后来,我没再纠正过他。”李先生想了想说,“怪我。”
年纪小的孩子,常会有些大人不能理解的想法,透露着笨拙的好意。他以为,相处久了又都是同龄,总归能想通的。
可惜……
阿峻愣在当场,怔然许久,皱着眉说:“不可能。”
李先生看着他,却没有再多解释的打算。
该懂的人会懂,不懂的人,就是此生道不相同,没有缘分吧。
李先生说完这些,不再管茫然的少年,转头对闻时说:“我有个不情之请,不知道能不能提。”
闻时:“你说。”
李先生垂眸道: “我还是想回家再看一眼。”
这一眼,他等了好多年。
闻时默然片刻,道:“我可以帮你强留几天,但你出去会很难受。”
李先生点点头:“我懂,但我还是想再看一眼,就当最后的恳求吧。”
闻时点了一下头,拍着铜匣子说:“进这里来。”
转眼的功夫,偌大的沈宅就空了,只剩下阿峻一个人,站在走廊中央。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和身体,惶恐地发现自己似乎正在消散,好像并没有可以变干净的机会。
“我为什么……跟他们不一样?”阿峻喃喃出声。
为什么他身上没有黑雾,为什么